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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慢 (第3/3页)

月与雪:一人犹尚缠缚迷乡,无心计量;一人本安坐抱朴,惑眩一刻,莽莽跌到欲界边际,引他坠下轻易,却又恨其寡味。行风月易,止馋嗜难,行止圆融,固悖人情。

    于南宫神翳,是有两处可笑。

    他想不若任之由之,略过来龙去脉:“这味药名为‘无尽’,平日状似无碍,余毒发作则气血淆乱、魂鉴全失,时日一久,喜怒不能自持。你说我讲胡话,我也不知哪句是,哪句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多久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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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约莫五年。”

    “没死算你运气好。”认萍生气结,心道果然,“方药呢?说来我听。”

    “积重难返,解不得,别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认萍生道:“我不能解的毒,没人做得来。”攀于肩井的手稍稍握紧,隔衣撷暖,复轻轻垂落。“不费心也行,你爱忍则忍,忍到哪天狂性难收,没人降得住你。”

    他自来夷然:“那就自裁。昏昏噩噩活不如清清醒醒死。”

    认萍生深深吁吸,捻起手边烟管,无奈没配烟丝,遣怀无门,不免恼悔。“我快被你怄到背气了,烦请你少加体谅,爽快交底。”他意态极冷,“雁过留痕,事不出十载,知情人怎么说也有两三个。正巧,西南邙者起于五年之前,又与黑派有宿怨。人人皆知人魔趋利背恩,我上水泷影拜个山头问问原曲,消受一味虎狼药,你看怎样?”

    “自称人魔,”南宫神翳喑涩道,“你就好受?”

    适逢侍人呈药过来,认萍生猛灌一气,揣碗暖手。

    “不好受。”他闷闷呆坐,答非所问,“冷,嗯……也有点儿疼,就一点。”

    南宫神翳取走空碗,认萍生调头握牢烟筒,正襟危坐,大有秉烛夜谈之意。宵旰焦劳,又逢变事,无怪他夜感风邪,多说一字嫌累,更没想起他上刑堂时从不携烟。教主拿首座无法,于是应允:“今日便罢。改日我必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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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说话算话?”

    “几时不是?”

    事外客服帖卧下,拢紧被衾,将睡未睡时,依微有声。

    “加个认字,”他喃喃沉梦,“我还在生气。”

    梦里羁客闲步,未解五更天寒。

    一更寒,山花时漫漫,斗巧犹少年。

    少年不识天地阔,倒挂檐下学窥牗,探头探脑,挨了先师两记核桃。

    “你该收收心了,双眼水灵灵又黑白不分,出去跑江湖,迟早摔跟头。”

    “江湖是个黑白难分的所在,白里挑黑是无聊,黑里找白是胡闹,胡闹更对我胃口,不怕摔跟头。我想好啦,出师后五事必做一事不为,分黑白是要事,供给老前辈才对事。”

    “哪五事?哪一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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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少年逐个掰指头:“一件阴损事,打死不做:用药害人。必做的嘛,两件正经事,医遍天下人,解遍九州毒;三件逍遥事,交最真的朋友,喝最醇的酒,赏最美的人。”

    二更寒,往者无归处,生者九劫还。

    闲者历阶而上,行经蛛窠虺蹊,于尸山血海前见狂人。

    尸山血海中,有丁壮鲐背,有孥稚妇孺,或革囊溃烂,或刳腔曝露,或生兽足,或为虫巢。

    某日,狂人剖生者胸膺,解其心肺:“此人患上气之疾,其心右前肥厚,肺肝亦非同寻常。”

    闲者不应。

    另日,与闲者书曰:“神兽族有一幼童,天生半心,可至隐楼一观;至于无尽,我已有所得,切勿自行试药。”

    答曰:“首座犬马未陈,医方草创未就,夙夜梦寐,忧心如焚。试药细事,上为之,下效之,切勿大惊小怪。”

    又一日,示闲者以异人生两首四臂者:“二子孪生,共栖一体,世人以为妖异,少见多怪。虽是天出其巧,未尝不可以人力致之。”复曰:“断一首,可活一人,首座想留谁活命?”

    杀之,答曰:“一命不留,太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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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更寒,椿萱既奄奄,孤幼徒凄单。

    孤客登楼而罔,行经珠芽药圃,于天光霞影下见童子。

    天光霞影下,童子怿怿自乐,孤客箕踞旁侧,掇叶为笛。如平生未识疾苦,如蜉蝣不知死生。

    “首座首座,你的叶子笛,没谱没调乱七八糟,鸱鸮都被你吓跑了。”

    “鸮鸟白天都在睡大觉,根本没出门。想听好听的,自己来学,束修不贵,乖乖叫我一声阿兄。”

    四更寒,醉死乃贪杯,无为漱酲烦。

    “剜腐恶,摧蛆蝇,诸事了了,之后呢?”

    “西苗久与中土隔绝,当取长弃短、互通有无。”

    “为长远计,必徐徐图之。你心太焦,手太狠,我看不妙。”

    “我尚嫌不足。椽烛藏匣不若跋烛照夜,谁知我能清醒到几时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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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那跋烛尽快照夜去,有我一人独大,翳流必成天下第一邪教。”

    “早说,我让贤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笑,你也胡闹。意在天下的人真心话说一藏九,哪个像你这样没心没肺,同我这等面交闲话还是留神些。”

    “待人待己伪心伪性,活着还有意趣?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,没有。南宫神翳真心真性千好万好,认萍生伪心伪性无地自容,睡了睡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认萍生不曾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曾?”

    “不曾伪心。”

    “刚夸你真心真性就讲胡话。”

    “真心话。纵非同道,亦可为至友。面交?你?是谁讲胡话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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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胡话也罢真心话也罢,全给我放心底藏好,千万别……出来,我怕折寿。”

    五更寒醒无适所,冷窗青瓦病雪,又岁末。

    他起身摸着故人相赠的烟筒,未盛金丝熏,寂寂含吐一管空空寒意;寒意卷霰汽,冽如醇碧,冲至肺腑为割刀,穿血rou、削腐浊。但见铁筝横陈,少积尘灰,他起意一拨,筝音疲弊,弦徽黯尔。久不移筝,他自感手生,似瞽目,细触一根根弦,顿于一处弦柱。无丝可绾。当年拆弦作杀人器,迟迟未补,一曲竟不得终。

    飞雪浸薄。

    抚弦人远瞻残雪,遥想翳流首座在西苗熬过的头个岁杪。

    翳流上下于天之界限守岁,四阁圣者难得聚首。寰宇奇藏方与醒恶者论中州势况,余下三人:一人默然布菜;一人执铁爪与南宫神翳缠斗,招招凶煞不似切磋;一人同首座作壁上观,乘隙扫荡菜与羹,遂结共谋之谊,就秘闻旧事佐酒,顺理成章。

    “三名长老尚在时,除夜更为闹腾。”姬小双转箸撇开飞来的铁爪,搛取席上新添的茶糕,尝过又叹,“三长老皆是风流人物,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多风流?”

    “掷果盈车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不如我了。”认首座大言不惭,“他盈车,我盈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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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旧时风流人物,曾并行于崎嵚,曾共谋弱祭尊,也曾游高唐、枕云雨。韶华捻指,当年四人,一人亡,一人狂,两人畏见天光。再访水泷影,只见两张般若鬼面,不复风流无双。

    “当年炼制‘无尽’,本是为了提升功体。我们三人与南宫神翳相约试药,不料遭事,莫虹藏体弱,当场身亡。我二人侥幸不死,用这幅鬼模样换得两条性命。而南宫神翳!见解药不能尽善,宁肯癫狂至死,甚至弃我等如弁髦!”

    “自离逖后,日日伏匿深壑,不敢自见。同孤魂野鬼相论,又好上几分?”

    “南宫神翳!翳流黑派!焉能不恨!”

    “恨不能啖其rou,寝其皮!”

    “啖其rou、寝其皮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抽尽金丝熏,于风铎下翻读招状,良久,叹笑。

    “我又何尝不是?”

    时惊蛰将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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